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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痛极惊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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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孙无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中,孟扶摇还在怔怔遥望他离开的方向不语。

不知怎的,看他身影在风雪弥漫之中渐渐消弭,最终不见,她的心却一点一点下沉,像栓了嶙峋的巨石,拖曳着一点一点坠下,磨砺出血痕隐隐的疼痛,渐渐沉底。

明明觉得自己做了很正确的抉择,内心深处的预感却在告诉她,事情没有这么简单。

她有一种冲动,冲上去拽住长孙无极,要他别再回去,就此回到无极国,做他的一国之主天下明君,不回师门又如何?穹苍独立国土,除了海道之外,不通各国,各国固然无法挥兵打穹苍,穹苍却也很难越过海峡去惩罚无极。

然而那是他的师门,然而他选择那样回去。

孟扶摇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无极师父的慈悲,当初听太妍口气,师门似乎对无极分外看重,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弟子,指望着他承继本门发扬光大,谁家师父都不忍苛责的吧?

她捧着手中长孙无极给的包袱,不重的包袱,却觉得重于千钧。

打开包袱,里面寥寥几物,一张纸笺,一枚药丸,一柄折叠的,用料古怪非金非铁的小匕首,甚至还有个奇形的,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,还有一些零碎的,辨不清用途的杂物。

她不知道这些古怪东西有什么用,但是长孙无极给的一定会派得上用场,小心的收起,急忙展开折好的纸笺。

映入眼帘的是长孙无极飘逸灵动的字迹,字如其人,风华内蕴。

扶摇:

此锦囊中诸物,务必小心随身收好,药丸须立即服下,长青“四境”即将发动,此四方大阵变换万千,受入阵者心意牵念,是以我也不能尽知其中关隘,你且步步小心,遇有难决之时,无须犹豫,听凭元宝指引。

另,四境之生,在于流动无形,往往身入其阵而不知,由此乘隙伤人,你且登高四顾,但见青黑之色烟气升起,便是阵口,烟气西南角定为生门,可从此处入,抢得先机,一旦入阵,其后全凭你自决,切记。

但凡过神殿四境者,无论是何身份,都将受神殿礼遇,并可得殿主一诺相助,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铁规,因此万勿从它路硬闯,殿主神通,非胁迫可为。

无需为我担忧,家师慈和,一向对我爱重,只需回归神殿,定可既往不咎。

我于神殿之内,日日盼你安好,等你到来。

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时,必备酒设席以待。

保重。

孟扶摇缓缓放下纸笺,小心的按原先的折痕再次折起,握在手中,指尖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字迹,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。

他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?一路而来的驿站中,孤灯下,窗纸上倒映伏案的身影,那人静静写留给她的文字,悄悄安排着她接下来的那段全天下最艰难的道路,呵气成霜的寒冷的夜里,墨迹落纸成冰,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却从不出口的心意。

她捧着这样的心意,却觉得重至承担不起,掌中薄薄的纸张轻若无物,纸张上的内容语气轻描淡写,她心中阴霾却越发浓重,却又不知阴霾从何而来。

风雪旋转呼啸而来,扑在人脸上,沁凉中心神一爽,恍惚间似乎听见他的声音,在耳侧低低道:“扶摇,迷茫苦痛之时,但记得我在等你。”

他在等我。

孟扶摇深吸一口气,站起身来,对身侧云痕等人道:“接下来的路太难走,我们就此,分道扬镳吧。”

她说得有点艰难,语气干涩,云痕立即摇头,刚刚张嘴,一个“不”字还没出口。

孟扶摇霍然出手!

不待云痕姚迅铁成拒绝,甚至不待他们有任何反应,孟扶摇出手如霹雳,刹那间平地起风雷!

她没有攻击武功最高的云痕,却闪电般掠向姚迅!

姚迅猝不及防,嘴刚刚张开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,身边云痕铁成下意识来救,孟扶摇趁着他们分神之际,反掌左右一拍。

铁成应声而倒,云痕却让了开去,身子一滑便要退开。

孟扶摇立即收手,反手就去拍自己天灵盖,拍得风声凌厉毫不留情。

云痕大惊,刚刚退开立即再次滑过来,抬手就去架她的肘。

孟扶摇腰间的“弑天”,突然无声无息滑了出来,她腰间迅捷一扭,“弑天”连刀带鞘拍在云痕腰眼上。

云痕倒了下去,倒在雪地之中。

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换如电,刹那间孟扶摇已经使诈放倒三人。

注视倒在身边的三个人,孟扶摇缓缓闭上眼。

她在风雪之中静静沉默了一会,然后将那三人搬到避风处,从包袱里翻出厚衣裳给他们垫好,又用松柏的枝叶挡住他们。

穴道半个时辰之后可解,时间久了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对身体有损。

九幽暗境,云浮天域,四境既然随入阵之人行动流动,那么等到云痕他们醒来,一定已经找不到四境入口。

孟扶摇缓缓蹲了下来,蹲在三人面前。

一旦进入四境,要么死在那里,要么闯过进入神殿,也许殿主应了自己请求,送自己回归,那么这个世界上便再无孟扶摇,对于这些一心追随扶助自己的人来说,这一去,便是死别。

对不起。

我要离开很久很久,从此后……相聚无期。

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,孟扶摇压抑下浮起的泪光,想将他们的脸看得清楚些,再清楚些。

她要将他们的脸铭记,牢牢深刻在记忆里,如果此去是死,他们的容颜会温暖她死亡的寒冷,如果此去是活,那么她将在日后的岁月中慢慢回想。

记住这些伴她近三年风霜雨雪之路,同生共死,见证她五洲大陆穿越史的知心人们,记住三年来五洲惊艳之旅,记住那些相遇、相知、相偕、相助,记住那些感动、震撼、关切和温暖。

然后,永别。

三人平静如沉睡,不知道孟扶摇将要丢下他们远行。

孟扶摇蹲在姚迅面前,将一枚镂刻“扶摇”印记的私章塞在他手中。

那是属于孟扶摇名下产业的印章,这产业是姚迅替她挣的,可惜孟扶摇一心向前,到现在也没巡视过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。

将姚迅的被门挤扁的瘦长的脸扯了扯,孟扶摇笑笑,想起第一次遇见他,这家伙挨了自己一顿暴打,后来这溜滑如鱼的家伙两次逃离自己,却最终还是回到自己身边。

“你跟我最早,帮我赚的钱最多,可惜以后我花不着了……都留给你,财迷,喜欢了吧?”

我最早相遇的属下,我给你我的财产。

随即她挪了挪身子,蹲到铁成面前,看着那少年憨厚朴实的眉眼。

“当年你为我城门一跪,男儿膝下值千金,我能还你什么呢……”她偏头想了想,将怀中当初雷动给的扳指塞到他手中,“我不知道这个有什么用,或者只是雷老头子的私人收藏?无论如何,战北野看见这东西,就应该知道我的心意,大瀚封地,将来给你吧。”

拍拍铁成的肩,孟扶摇仰头想了想,想起那年姚城初遇,比箭输了的家伙“我要娶你!”一语惊人,到头来做了她的护卫,她一直比他强大,用不着他多少力气,然而他便那么死心眼记得,他是她的护卫。

我最忠诚的护卫,我给你我的土地。

最后挪到云痕身前,孟扶摇突然沉默下来。

这不是她的属下,这是爱她的人。

是默默爱她,却从未说出口,也从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。

她的,五洲大陆征程中最先遇见的少年。

玄元山比剑一战,太渊皇宫惊心一夜,天煞真武里他让出机会以求她的安全,以至于被逐家门飘零江湖,在她失踪时走遍扶风全境苦苦寻找,找到她时只安心一笑,将那些风霜无声抹去。

其他的人,在帮助过她的时候,或多或少都得过她的补偿,唯有云痕,救过她数次的恩人,她从未有回报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孟扶摇轻轻道,“我曾想着,要帮你拿回你的身份和荣誉,要帮你揍死那俩老不死,可是我却自私的只顾着去干自己的事儿……而那些地位金钱,都不是你要的……云痕,孟扶摇这辈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……”

她想了想,撕下一截衣袖,咬破手指,写下了“破九霄”内功心法,塞在云痕手中。

“死道士没教你这个,师姐教你,管他妈的绝顶秘技不得外泄。只是破九霄学了也未必是好事,由你自己决定吧。”

她站起身,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,低低叹道:“可惜再见不着战北野和宗越……也罢,见了反而麻烦,就这样吧。”

收拾好自己,突然看见肩头上打盹的金刚,孟扶摇犹豫了很久,放下它吧不放心,带它走吧,万一在四大境中遇险,怎么保护好巫神这一角魂?

犹豫很久,只好学长孙无极,将这厮的嘴给捆上,塞在云痕怀里,又将松柏枝叶在三人身上小心盖好。

随即孟扶摇再不回头,大步离去。

长空飞雪,冰风呼啸,沉睡的人做着生死与共的梦,离去的人却选择孤独前行。

一行脚印,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,瞬间被新雪覆盖。

黑暗深处,风雪混沌之中,在孟扶摇离去的相反方向,却突有几道身影,飞快掠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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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,孟扶摇居高临下的远眺,心想着这夜色中,如何能发现“青黑色”的烟气?

她的视力最近已经渐渐恢复,只是看颜色还有些不准确,大抵以后要成个红绿色盲,这样的眼神,去辨别青黑色烟气,着实有点难度。

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。

前方,两座山峰之间,突然冒出一缕烟气,在灰白的雪色之中,颜色很深很显眼。

孟扶摇一阵欢喜,立即奔了过去,奔到近前才发现,这里似乎是一个山谷。

山谷看起来没什么异样,不像有什么大阵的样子,但是孟扶摇牢牢记得长孙无极嘱咐,绝不敢对四大境掉以轻心。

她极其小心的一步步走,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声,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有异,似乎雪层之下,有些坑坑洼洼。

她用脚挥开最上面一层新降的雪,果然在雪下发现凌乱的痕迹,看起来是很多人的脚印。

她皱眉——刚才这山谷中有人?

一路挥开积雪,渐渐看见了更多的东西:武器擦过的印子、散落的衣服配饰、还有……血迹。

血迹犹新,在雪层之上艳红若珊瑚珠,那点点鲜红撞入孟扶摇眼帘,不知怎的,她便霍然心中一恸,随即眼中一凉,脸上一冷。

她诧异的摸摸脸,竟然摸着了两行清泪。

两行泪,在她丝毫不知觉的时刻无声无息流下,瞬间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风之中凝结成冰。

孟扶摇怔在那里。

无缘无故,为什么自己会流泪?

为什么会突然因为看见一滩鲜血而流泪?

血……这辈子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,自己的、别人的、比这一滩血更惊人更凄惨的东西她都见过,为什么会莫名其妙会因为这滩血而流泪?

她怔怔摸着脸上的冰珠,心却砰砰的跳起来。

心意所系……心意所系……

眼前白光一闪,元宝大人突然从她袖子里窜了出来。

它窜到那摊血之前,扑入带血的雪地之中,将头死死的拱着,不住尖声哀唤。

孟扶摇站在那里,忽然便觉得手脚冰凉,那般的彻入骨髓的冷,从经脉到每一寸血肉,都在寸寸凝结。

她抬手,动作缓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锈住,甚至听得见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,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么,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,抓住那浅浅笑着离开她的背影,将他从她刚才一霎间感知到的噩梦之中抓回来。

她的手,触着冰冷的虚无,那些飞雪落在指尖,凉入心底,她茫然的站着,恍惚间听见锁链叮当的声响,听见高山之上狂风怒吼,听见带着冰渣子的雪,扑打在深切的伤口之上的声音。

她突然扑了过去。

扑在那滩血迹上。

她将脸贴在那滩血迹之上,在那个位置之上隐约感觉到一个人形,仿佛就在不久之前,有人以一样的姿势趴伏于雪地和血地之中,那是谁?那是谁?

埋在脸下的带血的雪,有一点淡淡的奇异的香气,那香气不同于世间任何芬芳,却更高贵清凉,像是落满深雪的天宫之莲,那香气于她三年旅程中,早已熟悉如镂刻于灵魂,以至于哪怕只剩极其轻微的一缕香,也如洪钟大吕般,霍然撞响了她的全部意识。

轰——

刹那间心和灵魂,都似已经碎去。

碎如此刻长青神山万千飞雪,在天地间混沌浮游,落在哪里便彻骨的凉了哪里,落在哪里便永远的碎在了哪里,温暖不得,收拾不起。

她将脸紧紧贴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,不顾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辗转,那些雪上鲜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渐渐混成一片粉红色的雪片,再一点点的粘在她的脸上睫毛上发间,那些粉红的雪无法在她冰冷的肌肤之上融化,再被无声无息奔流的眼泪凝固。

到得最后,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辗转磨薄,满地里腾开粉色雪雾,一些是原来的血,一些是她磨破额头流出的血,都混在一起粘满她一身,她跪倒在自己扒出来的雪坑里,恨不得就此将自己活埋。

最后她趴在长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,无声的抱着头,将自己缩成一团,她缩得那般紧,似乎想将自己就此缩在泥土之下,永恒睡去,永远不要面对此刻摧心的疼痛。

身侧突有白影一闪,小小的一团窜了出去,箭般的奔向某个方向。

孟扶摇立即抬起头,紧盯着元宝大人窜去的方向。

元宝大人窜出数丈,速度比以往快了无数倍,流光一般连孟扶摇都看不清楚轨迹,她正要跟着追去,已经掠出数丈的元宝大人突然停住。

它停得突然,半空中一个急刹,生生落了下来,随即僵在雪地里,不动了。

它仰头,拼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头,望向长青神殿的最高处,乌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,那瞳仁的光影里,映出它所看见的一切,映出它的惊怖欲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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