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筱玲暂停了接下来的视频,她需要些时间消化一下。
如今她已确切知道,倘若拆掉自己大脑里的“幕”,自己就会变回“原来的自己”。然而,她却没有找到非要这样做的理由。尽管她知道,这个“原来的自己”才是自己的本性,但内心却强烈抵触着,甚至不想认同这个“原来的自己”就是自己。
什么才是自我?
想到这个问题,李筱玲突然觉得很可笑。原来这世上,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“自我”,那只是人们杜撰出来,用以代替“自私”的词汇罢了。就像她现在的情况,她清楚知道哪个才是她的本性,但她内心深处却排斥这个本性,因为它会威胁到现有性情的存在。这触碰到她的心理防线,她拒绝接受这个本性,并从她对“自我”的解读中找到支撑的理由——既然根本不存在“自我”,那么由谁来主导这个身体,又有何区别?
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,她决定让这个“原来的自己”永远躲在“幕”的背后。“她”是无用的,软弱的,甚至无法承受蜂巢里的人和事,她不需要这样的自己。她相信,如果人格可以像物品一样置换,大多数人都会放弃掉“原来的自己”,去选择一个“更强大的自己”。她也不管“原来的自己”是否也相信这套说辞,她也不会给“她”辩驳的机会。毕竟——
如今支配着身体的是她,而不是“她”。
在一轮自我狡辩之后,她终于心安理得地放弃“原来的自己”。正当她要继续看视频的时候,一只宽厚的手掌突然落在自己的肩膀。她吓得浑身一颤,连忙摘下操作器,原来是刚才将罗建明的遗物运回来的男子。
对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轻轻一拍会换来李筱玲如此大的反应,不禁吓了一跳。李筱玲不着痕迹地将存储芯片从操作器中弹出,并一脸不愉快地问:“怎么了?”
男子不知所措地搓揉着大腿,“那个……那个哈葛托队长有事找你。”
李筱玲瞪了他一眼,从控制台上取来仪板。“我跟你说,”她一面登录着自己的账号一面说,“以后别碰我。”
男子被她呛了一顿,更是噤若寒蝉,半天不敢支声。
李筱玲与哈葛托建立起视频,看见屏幕中突然出现一张乌鸦脸,竟有种前所未有的恶心和厌恶。这让她想起眼睁睁看着罗建明被压断脖子的一幕,而犯下这罪行的家伙,同样有着一张乌鸦脸。
她深呼吸了一口气,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。“哈葛托队长,您在找我吗?”她的语气很客气,但一瞥眼看见那男子还愣在自己身旁,满腹不快顿时有了宣泄的出口,“你还在这干嘛?还不给我滚开!”
男子连忙灰溜溜地跑开了。
“李主任,”哈葛托说,“关于罗博士的事,我实在是很遗憾。请节哀。”
李筱玲本打算象征式地道句谢,但转念一想,哈葛托是知道自己与罗建明的关系,才会宽慰自己“节哀”,而自己是不该知道这层关系的,便连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。“对于他的死,我确实是有点难过,但也谈不上节哀。队长您言重了。”
哈葛托沉吟了片刻,似乎想起些什么,然后只淡淡地说了句,“也是。”
李筱玲不想因为谈论罗建明而暴露自己的知情范围,便将话题带回正轨,“队长,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?”
“我有个问题,”哈葛托说,“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人类在被窃脑之后,仍然能主导自己的言行?”
“没有。”李筱玲斩钉截铁地说。
“你不需要思考一下吗?”
“不需要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一般不会去思考没可能发生的事。”
哈葛托沉默了,双眼红光灼灼,李筱玲知道他正在打量自己的。
“好吧。”过了良久,他才说话。李筱玲正以为他要就此罢休,不料他却继续说:“看来右翼说得没错,我确实和你们过分亲近了,亲近到连我提出的问题,都没有人好好思考一下。既然这样,我就找个能让你好好思考的人和你谈。”未等李筱玲辩解,哈葛托已关闭了视频通话。
对着黑了屏的仪板,李筱玲顿时没了主意。她没想到,自己竟在不为意间,得罪了那个蜂巢内最喜欢人类的海婴。这一下到底会引起什么后果,她确实不敢想象。为今之计,只好马上召集在场的人好好商量一下,看有什么办法能满足哈葛托的需求。
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手呼唤道:“各位,我们有紧急情况了。哈葛托队长需要我们完成一件事,大家过来商量商量,看有没有办法做到。”
然而她得到了一众鄙夷的目光作为回应。
“我是认真的!”她一面说一面走到蜂房中央,“如果这件事没办好,我们团队里就会有人因此丧命。”
“你的海婴亲戚又要杀人了是吧?”不知道是谁在说,“杀吧,我们既然决定了什么都不干,就是什么都不干。”
此言一出,其他人立即附和起来,个个都一副义无反顾,视死如归的样子,任凭李筱玲如何劝说,他们就是一句不听。
就在此时,蜂房的大门打开了,一名海婴和数名警卫兵从外面走了进来。李筱玲一看来者,便知道糟了,没想到哈葛托的动作这么快。
“真叫我惊讶,这里竟有那么多铁铮铮的硬汉。”来者赫然是洪旭的扮演者——基夸索。
海婴给人做成的压迫感异常强大,尤其是当人们知道自己说了他们不中听的话时。基夸索两米多如雕塑一般的身躯往人群里一站,众人只能仰视,而那双泛着血光的眼睛,仿佛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心脏,那根如铁棒一样的尾巴,能轻松击碎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头颅,还有那锋利的指甲,能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人们的皮肉。反正在海婴面前,人类才会恍然察觉,自己连一只待宰的鸡都不如。
“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?”基夸索环顾众人类,“我觉得,你们现在一个个大义凛然的模样,无非是一时脑子充血了。”说着,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,找到一个他认为目光最为不驯的家伙,然后唤来警卫兵,“把他拉出来。”警卫兵迅速上前,在一阵叫嚷声中将其连拽带扯地拖到人群中央,并让他跪在地上。
基夸索再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,确实是一副咬牙切齿,怒目充血,愤恨难平的模样,于是揶揄着说:“果然是充血了。”李筱玲忙上前劝解,“基夸索大人,我们知道错了。我们马上会投入到工作当中,求您网开一面,放过他吧。”
“不不,李主任,你不必为他担心。我只是想问他一简单的问题。”说着,他凑近男子,双眼陡然透射出刺眼的红光,让男子无法直视。“我问你啊:你是不是决定从今往后,再不为海婴效力了?”
“是!”那男子凛然说道,“就算你将我……”话没说完,基夸索倏然出尾,从人群中卷来一人,也不理是谁,只将其摔在男子跟前,然后尾端朝他头颅一戳,应声而爆,血溅当场!周围的人无不吓得头皮发麻,顿时哭喊的哭喊,叫骂的叫骂,不料警卫兵掏出手枪,对着尸体连开数枪,人们才不得不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安静下来。
男子顿时目瞪口呆,僵舌凝腔。基夸索将死者的血液抹在他脸上,“忘了跟你说,你每回答一次,都会决定这群人当中一个的生死,直到死剩你为止。我想你自出娘胎至今,也没做过这么重大的决定吧?”
“基夸索大人,”李筱玲颤着声音说,“是我刚才一时疏忽,引起哈葛托队长的不满。我已经知道错了,我会让他们马上投入到工作中,请您放过他们吧。”
“你对队长不敬的这笔账,我待会再跟你慢慢算。”基夸索回头看着她,“但你们这帮人已经被宠坏了,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……”他一面说一面用指甲在男子的脸上划开一道口子,“那我只好给你们稍稍提个醒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李筱玲不得不咽一口口沫才能继续说话,“他们只是因为罗博士的不幸悲愤过度,才会说出那样愚蠢的话。”
“所以我现在正教育他们别干蠢事。”基夸索抬起男子的下巴,“我再问你一次,你是不是决定从今往后,再不为海婴效力?”
“有种你就杀了我!”男子歇斯底里地大喊,“我再也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!”
这一叫,群情顿时汹涌起来,众人纷纷上前围住基夸索,不约而同地叫喊着,“有种就杀我!”警卫兵当即抽出铁棍,对这帮胆敢以下犯上的人一顿暴打。李筱玲连忙劝止,却被不知哪里挥来的一记盲拳打中面门,两眼昏花。
这时,基夸索突然一声咆哮,颊毛如箭般腾起,声浪之巨大犹如在这密室之中拉响巨轮的汽笛,震得人们心胆俱颤,仿佛连灵魂都被震出体外。待他吼声去尽,蜂房里的人已经是昏的昏,躺的躺,有的甚至呕吐大作,刚才那股大义凛然的气概就此荡然无存。
见人们都老实了,基夸索又再伸出尾巴,随便卷了个人,正是之前扇了李筱玲一耳光的女子,并让她跪在男子跟前。看着被自己的叫声震得神情呆滞的男子,基夸索用指甲轻轻戳破他眉心的皮肤,“还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
男子如痴呆一般地点着头。
基夸索捏住女子的头颅,让她与男子四目对视,好使他们感到彼此间的无助。“你还没回答我问题,”基夸索对男子说,“所以又有一个人要因你而受害了。”说完,竟用指甲插进女子的右眼。
剧痛让女子放声惨叫,想站起来,却被基夸索死死按住。她用指甲拼命去抓基夸索的手,但基夸索只要动一动手指,就已经痛得她浑身痉挛。看着女子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男子也放声号哭,整个蜂房里就只剩下女子的哀嚎和男子的恸哭。
“竟然还没死。”基夸索说,“那别说我不给你机会,我让你再回答一次我的问题,如果你的答案还是让我不满意,我就直接把指甲插进她的大脑。”
“我求求你放过她吧。”男子哀求着说,“我什么都听你们的。”
“那你愿意为海婴效命吗?”
“我愿意,我愿意!”
“看着我说,我要从你的眼神里看到诚意。”
男子抬起头看着基夸索,“我愿意为海婴效命,求你放过她吧。”
基夸索问身旁的警卫兵,“你觉得他的眼神有诚意吗?”
“还好,比刚刚柔和多了。”
基夸索颊毛轻卷,说明他对这结果颇为满意,便即揪出扎在女子右眼里的指甲。女子剧痛倒地,哭叫连连。基夸索吩咐其中一名警卫兵将女子带去医务室处理伤口,然后又跟那男子说:“怎样,这游戏好玩吗?”
男子已不敢随意回答他的问题,只怔怔说不出话。
“很好,”基夸索赞赏道,“你长记性了。”随即转身看着众人,“接下来该轮到谁呢?”但他却看见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的李筱玲。
“基夸索大人,”李筱玲一面说一面揉着被他吼得发痛的脑袋,“他们真的已经知道错了。”
“是吗?”基夸索正要往下说,身旁的警卫兵却突然递上仪板。他接过仪板一看,正是哈葛托发来的视频通话。“姓吕的已经到了负二十五层,该去准备一下我们的筹码了。”
“是的,队长。”
“你那边处理的怎样?”哈葛托又问。
“他们应该老实了。”
“成本是多少?”
“一个死了,一个瞎了一只眼。”
“姓李的呢?”
“正准备谈。”
“先把她单独关起来,等处理了姓吕的事情后,我亲自跟她谈。你去忙你的吧。”
“是。”
基夸索关掉视频,并吩咐警卫兵将李筱玲单独关禁闭,随后信步来到另一个蜂房。
这蜂房里如今正有两个人在各自不断重复的快乐梦境中享受着——严黄和洪冬梅。基夸索分别看了一眼“姐夫”和“姐姐”,内心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,总觉得他们确实是自己的姐夫和姐姐。
两名早就在此等候的警卫兵推着两张轮椅来到他身旁,等候他的指示。
基夸索的红眼突然黯淡了下来。
“将他们带到地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