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沐盈听得毛骨悚然。“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们——,”昏暗中,老妇人轻声说道,“只是被圈养起来的牲口。”
年沐盈还想追问下去,却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,吓一大跳。她回头一看,正是陈华声。“你在做啥子?”
“我在……”正当她把头扭回来,老妇人已然不知所踪。“奇怪,刚刚还在。”她呢喃着四处张望,却再也寻不着老妇人的身影。
这时,门外突然起了动静。年沐盈循声望去,负责看守的两人忽然站了起来,相互交头接耳着什么。年沐盈以为自己与老妇人的谈话惊动了他们,连忙屏息着呼吸,把脑袋埋在胸前,不再言语。她自问没有做任何亏心事,却不知道为何如此慌张。
过不多时,有人推着一辆残旧的小推车来了,上面摆着十数盘东西并缚着一柄火把,房间顿时亮了许多。年沐盈连看也不用看,只闻着那股混浊的怪味,便知是什么。因为回到地球的三天以来,她和这地铁站里的所有人都是靠吃那些东西充饥的。
每逢闻到那股气味,她就尤其想念“逐日”号上的罐头。如果吕湘英他们真能找到“逐日”号,那么必定会带回一些罐头,好解救一下快要麻痹的舌头。
见有食物送来,老人与孩子们才本能地骚动起来,纷纷鼓起仅余不多的力气或爬或走,朝小推车涌去。“都别急。一人一盘,人人都有。”年沐盈一听推车人的声音,便知是谁——那沙哑得快把嗓子磨碎的声音已然说明了她的身份。
年沐盈对尤凤仪的到来并不讶异,只是人们对那些所谓食物如此趋之若鹜令她倍感孤独。她提不起哪怕是一丝冲劲去取食,尽管自己也是饥肠辘辘,但吃惯上流饮食的她,始终对那些腥咸的糊状物不敢恭维。有时她会想,是否该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合群而勉强吞下那些让她作呕的东西?但她始终放下了这个念头,因为她发现,别人似乎更喜欢看见她不愿进食。然后她就跟自己说,除非饿死,否则休想让她再吃一口。
陈华声从椅子上爬起来,拖着疲惫的脚步,艰难地挤进人堆中取来了一盘。随后,一直在咒骂不停的吴翠莺终抵受不了饥饿的袭击,也挤了上去,几经辛苦才取来她认为分量较大的一盘。年沐盈看着人们软弱无力地争先恐后着,老妇人方才说的话便显得更为鲜明。
我们只是被圈养起来的牲口……
她的目光穿梭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,试图找回那老妇人的身影,可惜却早已认不得谁是谁。
待众人取食完毕,昏暗的房间顷刻充斥着任谁听了都会终身难忘的吃食声。“吧唧吧唧”,人们似乎将早已入不敷出的气力都挥霍在牙齿和舌头之上。如果说生命在挣扎的边缘会有什么声响,这种吃食声恐怕就是其中之一。
年沐盈始终没有取食,推车之上,便剩下一盘食物无人问津。尤凤仪觉得奇怪,以为自己算错了人数,从衣兜里取出一份名单,借着火光看了看,确定自己并无算错之后,方开口问道:“还有谁没拿吗?”
她此言一出,吃食声顿时止了。众人的目光纷纷像利箭一样不约而同射向那盘仅余的食物。年沐盈从他们的目光中看见了老妇人所说的“被圈养起来的牲口”的神态,发觉人类的目光如果只流露出本能,确实和动物别无二致。
突然,人群中窜出三条身影,直奔推车。年沐盈只在一念之间,便已明白他们意欲何为——那是源自直觉的认知能力,比任何需要经过思考的结论都来得迅捷,就如闪电一样。
尤凤仪吓了一跳,忙退了一步。忙乱间只听见“哐当哐啷”一阵乱响,推车被撞翻,食物也倒了一地。
那三条身影连忙趴在地上去舔食那些糊状物。年沐盈定眼一看,才发现那是三个年纪不过五岁、邋遢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孩子。他们一定是饿极了,年沐盈看着,心中不由得阵阵揪痛。正要过去拉起他们,那守在门外的两人竟突然冲了进来,二话不说就对着三个孩子一顿暴打。孩子们被踢翻在地,但又即刻爬起来,一面搓揉着挨打的痛处,一面去吃那地上的脏食,仿佛全不把拳打脚踢放在心上。
年沐盈实在忍不住。“喂!”她霍然而起,“你们干啥呢?快住手!”陈华声正想叫她别多管闲事,谁料她早已奔了过去,将两名揍打孩子的人一一推开。“你们是畜牲吗?孩子有什么错?你们凭什么打他们?”她怒目瞪着那二人,并伸手去扶起孩子,谁知孩子不但不领情,反而一手将她推开,继续去舔他们的脏食。
“你们快别吃!那很脏的!”年沐盈冲孩子们叫喊着,但孩子们只是充耳不闻,直把地面舔了个干干净净,才溜回人群当中。年沐盈傻眼了,因为她从人们的眼神里得出结论,自己才是这房间里的异类,人们似乎都在窃笑她的愚蠢。
在十数双眼睛的聚焦中,她深深感到困惑。自己只是想捍卫孩子,可为什么在他们眼里,自己倒像是做错了什么。然而让她最为费解的,就是那抢食的三个孩子竟然对自己流露出恐惧的神色。
为什么?他们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对自己施予援手的人?他们对拳打脚踢没有丝毫畏惧,却为何害怕别人的援助?年沐盈实在想不透,这么一个显而易见、浅显易懂的关系为何会引起他们的恐惧。其实就算给年沐盈再加一百个脑袋,她也绝不会想到,孩子们对她的恐惧,恰恰就是来自于她的帮助。
这几个孩子平素受惯了暴力对待,早就习以为常,反而从未目睹或感受过别人的帮助,更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帮助是什么。在他们极其简单的逻辑认知中,只知道想要活着,就必须尽量得到更多的东西,除了这个观念,他们再无别的认知。故而“帮助”只存在于他们的本能里,就如猪马牛羊等畜牲看见同类有难而出手相助一样,但他们绝对意识不到,那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说到底,他们就是因为对年沐盈的帮助行为感到陌生而产生恐惧。或者说,他们不觉得年沐盈有什么理由要帮助自己。
多么可悲!他们对来自恶意的暴力逆来顺受,却害怕来自善意的帮助。
然而,孩子分不清这其中道理,还可解释他们年纪尚幼,未懂世故。可是在场的老人又是怎么一回事?他们为什么摆出一副副幸灾乐祸的表情?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是一件亵渎人性底线的事?
这时,刚揍打孩子的其中一人大步走到人群中,在老人们口齿不清的起哄声中,将抢食的三个孩子提了出来。年沐盈旋即明白到这帮老而不死的家伙到底是什么立场——他们只是在看戏,而且看得津津有味。
孩子们拼了命反抗,可哪里是一个成年人对手。年沐盈看着那人揪着孩子们的头发,生拉活拽的拖到房间外,心中越发觉得不妙,连忙追了上去。“你想干什么?快放开孩子!”然而却被另外一人拦住。年沐盈正想给这个帮凶一个耳光,竟不料被对方用力一推,跌倒在地。
年沐盈心中盛怒,正要与他干上一架,却察觉自己面前蓦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枪口。“别坏了规矩。”对方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。年沐盈气得浑身发抖,“什么规矩?”
对方挪开身子,让她看看门外的情况。只见那三个孩子已被迫跪在站台边缘。“你们吃了不属于你们的东西,快吐出来!”将孩子拖出房间的人义正辞严地命令着。而让年沐盈万万没有想到的,是那人竟然举枪指着孩子们,仿佛在他看来,那只是几个待毙的死囚,“否则我就要开枪了!”
“你疯了!他们只是孩子!”年沐盈大声吼道,“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?”她往陈华声和吴翠莺望去,想从他们那儿得到支持,哪怕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。可她只看见两个无动于衷的身影。
孩子们都吓得抽泣起来了,可吃下肚子的东西,谁又愿意吐出来。在他们小小的脑袋里,饥饿带来的恐惧,远远要大于那人手中的枪。
“大叔——,”一个看着较年长的男孩说道,“只我吐行吗?我妹妹还小,不会吐。”年沐盈几乎能在这昏暗的环境下,看见那男孩天真的、诚恳的目光。他哀求似的摇着那人的裤管,为的只是让妹妹能吃饱肚子。那是多么单纯,多么感人肺腑的理由。
“你们谁都甭吐!”年沐盈凛然地说,“那本来是我的食物,我就喜欢让给孩子们吃。你快放了他们!”那男孩听了,欢喜得不得了,连忙爬起去扶身边的妹妹。
可是……
枪声响起,男孩一头栽在地上,生命就此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