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子成只记得今晚银月如镰,活生生一把冰砌的刀钩,冒着寒浸浸的光,时刻悬在头顶上,时刻就要落在颈间,一镰下去,马上就会血水四溅。他曾在冰天雪地里驰骋沙场,从不觉得寒冷,也杀人如麻,从来不会害怕。但此刻,不知怎的,他只觉得如置冰窟,如历生死,心脏都在瑟缩。
他不敢再看平嫣。那样倔强决绝的少女,身姿笔直的立在月下,与多年前的某个人像极了。甚至这夜,这月,连匍匐在她脚下的一花一草都来自当年。
他不敢再回忆,只灌酒,没完没了的灌。酒入肺腑,相思愈重,他的双眼也似乎泡了烈酒,火辣辣的烧着,烧出了一层又一层白雾。
“情不得钟爱,爱不得厮守,不如不见,各不辜负。”
他闭上眼睛,漆黑深处缓缓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,他看不清她的脸,却能看清她的唇一绽一阖,轻轻说出这句话,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,走进稀薄的月光里,不见踪迹。
“你怎么了?”平嫣看他举止奇怪,神情空洞,遂问。
慕子成缓缓扯出一个笑,“没事。”
他站直身子,眼睛变得炯炯深沉。
世间之事似乎真的机缘巧妙,循环往复。譬如此时,他真的从平嫣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。
如此想象。
平嫣见他盯着自己,神情似暖似寒,更是怪异,只想着赶快离开。
慕子成看穿她脚下的匆匆步子,一臂适时挡出来,阻断她的步子,道:“你很聪明,想必已经猜到了钰痕娶林立雪是另有目的,既然如此,你何必不多等他一段时间。我听说你跌落湖中,是他第一时间去救的你,那样的关头,他都不顾忌林立雪的存在,可见他还是爱你的。”
平嫣侧过头,眸子里清情冷冷的,像个历尽世事,寡淡无情的老妪,全没有一丝跳动着的鲜活。
慕子成收回手臂,又道:“既然彼此相爱,你为什么不多等他一段时间呢,也许过个一年半载,你们就有机会在一起了呢?”
平嫣静静听他说完,直到最后一个字落音,枯井一般的眸子才漾起了浅浅的波,带着萧瑟灰白的调讽,“等?我凭什么要等?沈钰痕又凭什么值得我等?”她有些控制不住的笑意,手指却狠狠撕弄着帕子,眼尾渐渐红了,像一点飞霞点缀其间,生出许多泣血的色泽。“过个一年半载,我们就有机会在一起了?敢问你口中的这个机会,说的可是偷偷摸摸,金屋藏娇?”
她的声音沉甸甸的,尤其压抑,有如风的悲鸣呜咽,些些撕心裂肺的味道。
慕子成望着她,眼睛里有深深的情绪,偏嘴边又无话可讲。因为不出意外的话,林立雪一定会成为沈钰痕的妻子。而他们想要在一起,就必然要偷偷摸摸,她就要拿没有名分的一生赌上沈钰痕的感情。
只是沈钰痕的感情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,相反,她在情爱这样深不见底的漩涡里,却一直冷眼旁观,格外的冷静睿智,不为其左右。慕子成看得出,她从来不是什么痴痴缠缠的小女子,心里的烈性这样大,注定不愿委曲求全,在争宠邀媚中蹉跎一生。
可尽管如此,他还是想劝几句。兴许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,也在追名逐利,身不由己的路上失去了挚爱之人。这样的痛楚,锥心刺骨,会慢慢啃噬掉人的意志,就算在岁月的流逝中长好伤疤,也触目惊心。
“纵使他有了家室,不能独善起身的和你厮守在一起,不能给你一个堂堂正妻的名分。可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,你们明明相爱,爱的跨越生死,难道区区这些东西也能成为你们的阻碍?”他问。这样的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的妻子。
沈钰痕如此偏执,许不了她比翼双飞的名分,便忍痛割爱。她亦是如此。
他的眼神有些求贤若渴,仿佛急切盼望她即将出口的答案。平嫣静静望着他,目光清澈的沉淀着,忽然就幽幽地笑了,唇角细勾,有些蔑气,“那又如何?我想要干干净净的生活,干干净净的感情,不愿意让自己的爱情像那些家宅太太们,变成与他人无休止的争斗,那样,岂不是一文不值,都是心机?”
她笑了笑,目色渐渐柔和下来,像一层薄薄的轻纱,毫无杂质,“况且,我母亲从小就告诉过我......”突然顿了,她不知想到了什么,望了眼脚下的碎草乱花,就不再讲了,不紧不慢的向他告别。
“这酒还剩一些,我就收下了。”她举起手里的酒罐,轻盈的笑,又道:“我和他,不可能了,至于放不放的下,就看各自的造化吧。”这语气远比她的笑意更轻盈,虚虚动动的浮在她的脸上,泛着苍白的灰。
而后,不等他下一句话,她便急着转身往小道走去。平嫣觉得喉头发酸,像是塞了一大块生铁,锈得咸涩,要压弯了双腿,只有依稀细细几声哽咽随呼吸深深浅浅的出,混进空气里,像是风吹草动,夏虫暗鸣。外人听不见,也听不出悲伤。